我的家乡在河铺牌形地，座落在大别山主峰天堂寨脚下，一面依山，一面傍水，有一条古朴的鄂东风韵的小街。
牌形地，这里曾度过我快乐的童年，这里居住着勤劳纯朴的乡邻，每当看见满天红霞的时候，我总是满怀激情，想为乡土乡情写点什么。
在我的记忆里，早年的牌形地的小街铺着鹅卵石，一座别致的小磨房，一个圆形的石碾外，一头蒙眼的小毛驴不停地绕着圈走着。街末有一棵很大的千年古柏，三、四人手拉手才能围住，传说是牌形地系牌的木桩；街中古朴“秦砖汉瓦”的建筑群前一排可供人歇坐的长石条。我印象最深的是，每天傍晚，在这石条上，经常坐着一位老奶奶，她坐在那里，一动也不动，双脚收拢，两手放在膝上，她总是半眯着眼，凝望着天空，嘴角边显露出一丝笑容。
每次放学回来路过这儿，我总是匆匆而去。有一天，我却身不由已地停下脚步，惊讶地发现，老奶奶正在想什么。我悄悄走近她，她全然不知，揉了揉眼，垂下手来——那是一双深褐色，干枯的手，她脸上也布满了皱纹，使我联想起街末古柏的树皮，她的眼睛很小，浑浊不清，黯淡无光。
我轻声喊了“老奶奶，您好！”
老人点了点头，满脸的皱纹全舒开了。
“您在望天空吗？”
老奶奶又点点头，微微一笑，说：“是哪，我在望着天空！”
天空，晚霞消退了，一片铅灰色，轻纱般的炊烟冉冉上升，和暮霭交织在一起，飘飘荡荡。
“多美的红霞呀！”老奶奶低声地赞叹。
“红霞？”我不明白地问。
“是呀，多美的红霞啊！”
红霞？我又抬头望天空，迷惑了……
“红霞真美哪！照在脸上，暖烘烘，我觉得我红光满面的，像个年轻人。”老奶奶说着，眼睛里像放出了光亮：“红霞，就像鲜血一样。”
“老奶奶，天上没有红霞。”
“哪里？有呀，我明明看得清楚，那红霞……”
我心里热，说不出话了，我明白了，她的视力已经丧失，看不见红霞了，但她想看，努力通过记忆去感受。
老奶奶不再说话，仍凝望着天空，嘴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着，蓝色的衣衫下支突着瘦削的肩胛骨。
“老奶奶，您多大岁数了？”
“唔，七十。”
“七十！”
“是不小了。”她淡然一笑：“你多大呢？”
“十三”
老奶奶点点头，喃喃地说：“十三、十四一枝花，正年轻呢。”过了一会儿，她缓缓站起身，用手摸索着拍拍屁股，说：“我回家吃饭了。”
她的家就在长石条建筑屋斜对面，只有几步之遥。她走得很慢很慢，我一直望着她微驼的背影，她那宽大的裤子随风飘展，瘦弱的身子也好像要被风刮走，虽然风只是那么一点点，她走着，忽然一顿，像是迟疑一下，然后缓缓抬起右腿，小心翼翼地站稳，左脚后跟稍稍往上提，便迈过一块石头，不知怎的，我眼窝热湿湿的。
第二天傍晚，那老奶奶仍坐在石条上，凝望着天空。忽然，她急剧地咳嗽起来，一手按着胸膛，一手捂住嘴巴，样子挺难受。
“您怎么啦？”
“没……”她摆摆手，“没什么，”说完，看着我笑了。
我发现她眼里布满了红丝。
“老奶奶，您昨夜没睡好吗？”
“一夜未睡，昨天是我大儿子的忌日……”
她大儿子死了？这我可不知道，我只知道，她现在身边有一个儿子，是个农民，听人说自从儿子讨了媳妇，就很少照顾她了。
“我有四个儿子，都……都死了，大儿子是在打日本鬼子肉搏时刺刀拼死的，死得很了不起呐，他刚刚二十岁；二儿子死在新疆的支边戈壁滩上，尸首被风沙掩埋；三儿子死在学大寨修建千亩良田工程上，可怜肠子都炸出来……他们都没白活，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；四儿子呢，可就不争气了，等于死了……”
我急迫地问：“他，对您……”
“啊，幸亏政府每月发钱，乡亲邻居都对我好，很好……”她像没听见我的话，兴奋地说：“你看见了吗？红霞，满天都是红霞，红得像鲜血。”
“您生活很苦吗？”我关切地问。
“脸上暖烘烘的，我觉得我红光满面的，像一个年轻人。”她像自言自语地说着。她没听见我的话？或者故意不回答？
红霞，今天真的有红霞了，像鲜血一样红，像火焰一般燃烧，遮掩了半个天空，射出一道道的金光，金光射在她的脸上，把满脸的皱纹都填满了。她发出会心的微笑，仿佛是个健康的年轻人。
忽然，她咳嗽一下，清清嗓子，说：“红霞真美呐。”
“是的，红霞真美，学校布置作文，我就一定写红霞，写您好吗？”
“我，写红霞吧，它有多美哪……”
她凝望着天空，沉默了片刻，眨动着发红的眼睑，淡淡地笑了笑：“那您就写呗！”
星期天，我在写红霞，写她，心情激动，写呀写……写不下去了，写作水平太低，对她了解太少了，没有人生阅历，写几句就没词了……我闷闷不乐地丢下笔，慢慢地走出家门。
老远我望见那长长的石条，可是上面没有人。我抬起头来，又看见满天红霞，老奶奶怎么啦？不出来看红霞？她可真喜欢红霞啦……
我失望地跑回家，只见妈妈正伤心跟爸爸说什么，侧耳倾听，才知道看红霞的奶奶死了，上午十点多死的。
我只觉得头昏目眩，也为自己没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完成那篇记叙她的作文而感到难过。我躲进自己的卧房，我想：家乡的晚霞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，老奶奶人生坎坷涵养了她喜爱观赏红霞的习惯，她走了，但精神长在，正像红霞一样，把全部的红光洒向人间，最后消失了，无声无息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