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去世于四年前。死于炎夏，午餐之后，睡梦中。完美的死亡方式，我一直这样想，待我老时，也能这样就好了。
我与爷爷的感情不深。爷爷去世时，有关爷爷的记忆，只有两件半。
一是，爷爷手持哗哗作响的长条竹鞭追着打我。我从自家逃到只隔着一房子住处的爷爷家。奶奶正在床上睡觉，我爬上床，翻过身，躲她身边，逃过一劫。年少时我记得的细节更多，但年纪渐长，早已想不起自己做错了什么。只有逃跑和躲避的片段印象最深，怎么也抹不去。有时常常怀疑是否把一个梦当成真实，爷爷亲手做的竹鞭常常因为孙子太调皮就亮出来，不记得他对孙女会会产生要鞭打的冲动。
第二件事，再过了许多年想起来，都觉得很是窘迫。当时我们一群在家里玩着，有人提出要看片，而且要看恐怖的。我们在一堆不知借来还是从哪儿拿来的碟片中找出一碟，看封面暗暗的，介绍也有点意思。
开始放了，爷爷过来，好像是找弟弟来者，说了几句什么。我们因为觉得要看恐怖片，未见其影，兴奋的先作出欢蹦的惊恐状。爷爷见我们如此，觉得有点意思，就摘下了戴着的笠帽，坐着一起看。
片子是香港的，开头正常，只是不像恐怖片。如果仅仅不是恐怖片就好，可惜那是黄片泛滥的时代，很多黄片都用正常的封面伪装着。过了几分钟，小电视机里清晰而现的画面，让人错愕。这是一部三级片，因为浪荡的剧中人而升起的尴尬，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。懵懂的意识让我们也措手不及，只能以傻笑而过。坐着看的爷爷面色转为铁青，站起来，一言未发，戴上笠帽，打开门，在我们的笑声中，没有发出任何声息的离开。我们也很快关了播放器。
当时我还没多少感觉，说爷爷好老古董啊。过了几年再回想这件事，才觉得，哎，令人不堪回首。
还有，半。是已经成年后的我们，一起吃团圆饭。爷爷不肯上餐桌，怎么叫都不到上坐去，说自己没了牙齿，手不利索，吃相不雅，上不了台面，会碍大家的食欲。这让我深刻体会到年老的苦痛。
只有这两件半的事，可见我对爷爷没有太多亲情。年少时，和伙伴们在爷爷的院子里玩耍，还能跟爷爷说上几句。渐渐学业繁重，伙伴各奔东西，不去爷爷那。有天，母亲跟我抱怨，你爷爷奶奶说你从来不去看他们，他们来了你也不叫，冷漠，假装看不见。
实际上，我不仅是对爷爷奶奶，我对舅舅大姨他们都非常冷漠。一言蔽之，我与亲人间的联系不深，尽管相距不远，总有见面。成年后的我不知不觉的成了一个性情凉薄的冷血怪物。
我听进了母亲的劝告，见到爷爷奶奶时，我的声音总特意提高，即使刚好因为某事在生气，即使处于悲观的人生无趣状态，我也会努力展露出应该是很亲切的笑脸。这么做，是出于对老人的善意，就像我对街边陌生老人，只要他们和气，我便以友善回报。所以，都是表面化的亲人关系。爷爷其实不擅话语，沉默寡言，一般奶奶说的多。站她旁边，什么都不用问，她就开讲了，当年如何穷啦，当年没有路，都是走的啊，不像现在去哪儿都有车，当年是17岁嫁了16岁的爷爷，现在生活有多好啊，有吃有喝，可惜已年老，无福享受啊。奶奶的后半生都在叹“生不逢时”，命运过早的将她带入人世，令她的青春错过了今日美好的享受时间。而爷爷，爷爷的多数日子又在想什么呢，爷爷是个木工，最会做木制家具之类的，常见他一个人默默的刨木，而其他时候呢，我已无从知晓。
爷爷去世前特意去了趟上海，因为对于乡下而言，大城市的医院充满“救命”的神圣感。亲戚们都说哪还有的救啊，都这般了，仍出钱送爷爷去，只是给他一份希望而已。亲戚们说，他最后几天，已经明显不行了，仍是正常的按照三餐定时起居，多么挣扎。是死神，死神会因此怜惜吗？
爷爷去世的前几天，在公司，午餐之后，我洗着碗，不知怎的，手一滑，碎了。
我在大学时读到一本奇书，忘记书名，内容也没记太多，后来一度想看看，都没能找到。但我永远记得它所讲的大致意思，它说未来是可以预测的，万物都有联系，只要通过生活中一些突发的特别事件，就有预测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什么。
那个碗的打碎，就让我再次回想此书之言。我有太多年没有碎碗，只有小时候不留神。我预感将有一件大事发生我的生活里。是什么呢。我猜测不出。我心惊胆颤，因为我一直知道自己软弱，只愿一世平静，最怕生活出意外。
一天戓是两天之后，我下班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，母亲的电话打来说，你爷爷死了。是件能预料的事。一是，爷爷本身年老体弱。二是，碗的破碎让我思虑很多，有了迎接的准备。我很平静的到家，在家门口时，我还想到把头发放下来，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扎发不算好看，只是天热原因才扎，我想在亲戚面前，要点美的形象，虽然这想法一直天真。
我理理头发，向爷爷的家走去。
我到时，亲戚们正要抬睡椅，上面是睡着死去的爷爷，从头至脚盖着被子。我开始落下泪来，我成了在场中唯一落泪的。母亲后来跟人也说，哎，她哭了。好像我有多孝敬爷爷似的。
我哭泣，是因为我真正体会到死去万事空。祖父去世时，我没有任何的记忆。外公去世时，我虽然意识死亡，但还懵懂。但爷爷死时的我，是经历人世凄凉和悲哀的成年者，是个渴望脱离人世，却想死于不死之中的臆想者。我是意识到，我的渺小脆弱，在强大的死神面前，终是如同虫蚁，如同爷爷一样，死的不声不响，没有痕迹。
炎夏的葬礼非常痛苦，尤其是定下黄道吉日的葬礼。那是一个星期后，也就是说爷爷的棺材要摆上八天才能抬出。即使政府已明文规定葬礼不能超过三天，违者罚款，但无法改变种植于心渊的封建。
夏日最热的那些天，搭起的长篷顶上一直用流水冲着，帐里面大型的空调，能将放置地面的冰水摇晃出的电风扇，多少台，终日运转着，也解决不了大自然赠予的炽热，吃不完的菜当天便要倒掉。花了好多钱，母亲一直很心疼，对我而言，这只是一场爱面子而自种的苦果，怕人言指责葬礼摆的时间短，不择吉日，不够孝心，硬是凑了八天。孝心本是自家的事情，摆了这么多，选日子，难道爷爷还能保佑大家都发大财吗？没有，我不信死后的鬼魂，所谓的死去就是消失在世界中，顶多一粒宇宙的尘埃。
爷爷永远离开的后续时光中，我开始在醒来时，凝视着对面黄色的矮脚桌而落泪。那是爷爷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