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的旧堡，刚停了雪的上空堆积着紫黄色的云层，风卷云涌，送过阵阵打发死人的唢呐声，一派愁眉不展的样子。云层下面西城墙底下的土坯房子被一场大雪压得摇摇欲摧，院子里风卷着枯败的枝叶不停地打转、飘飞，显得空旷而凄冷。
房子的主人是个将近九十岁的老头，由于脾性倔强，人送绰号“老倔头”。他有个习惯，总是天不亮就起床，晨曦中，一颗高高隆起的肚子在绷紧了的红主腰底下，令人望而生畏地颤动，分外显眼。那双破旧的翻毛皮鞋，是旧堡土街上第一个打破一夜宁静，踩出“嘎吱嘎吱”响来的。
“哎，哎！你看，老倔头今儿个半前晌了也不见出街，是不是给冻死了……”
听到议论，老倔头强睁开愠怒而威严的目光，如同黑夜的闪电，向窗户扫视了一眼，又很快地微闭了起来……
（一）
老倔头，本堡人，相传是古代守边将士的后裔，五大三粗；高鼻梁、高颧骨、高眉棱上覆盖着一头短而粗的白发，加之一簇密密扎扎，像棕毛刷子一样的短髭，简直就是一位活张飞，令人望而生畏。
“他，天生的倔，年轻时候就是这个样子。那时不叫‘老倔头’，村人叫他‘倔八股’。”妻子如是地数落着。
倔八股半大小子的时候，跟晋军团长当过兵，但他不愿意屠杀农会主任和抗日的百姓，更看不惯抢夺老百姓财物的的行为，尤其是那些孤儿寡母的。他暗地里骂他的长官“妈的，搁上日本人不敢打，老奶奶吃黄杏儿——尽拣软的捏，啥球东西。”。夜间行军的路上，他扛了一支美式步枪开叉了。
跑回家后，他把枪换了两斗高粱，就在本村当了长工。
长工，不仅要挨骂受气，还经常吃不饱，加上晋军几次三番地前来抓逃兵，他就又不想在村里活受罪了。给东家撂下一句“二纥厾吃大豆哩——你不待见爷，爷还不待剥切你哩”，跟着一支路过的部队又当了兵。
他当兵，却不是为了打仗，只想混口饭吃，等打仗的时候或春耕季节再瞅空逃回来。不料，这回当了八路军县大队的兵，专门打日本人和欺压老百姓的土匪汉奸。渐渐就打消了逃走的念头，还朦朦胧胧地有了一种想把自己完全交给部队的冲动。但由于自己不善言辞和倔强的脾性，其想法始终不为人所知。
部队要打仗了。连长对他说：“你是本地人，未成年，就装成贩马的，带两个小同志前面引路吧，遇到敌人就往我这边领。”
这可有了露脸的机会了。他一路嘴角含着笑意，趁夜色挥着粗大的胳膊，带着两位同志风一样地穿过褐色的沟叉和树林，很快就接近了敌营。究竟还是经验不足，敌人一诈唬就没了主意，加之自己走得太快，部队没跟上来，得不到救援，撤退时，一位小同志光荣牺牲，自己鞋底也被穿了个洞。
第一次执行任务就落下这么个结局，倔八股实在没脸见连长。他在连长面前往地下一蹲，双手捂住大脸，只说了句“我算是豆腐掉进灰缸啦——洗不净啦”，就哽不成声了。连长半夜查房，倔小子被窝里就只剩下他那支老式步枪了。
（二）
“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”。倔八股这回知道该当啥兵了。他专门去丰镇东山打问了半个多月，找到八路军大部队。没想到，带他的营长竟是他原来县大队的连长。“这回不跑了哇？”倔八股被问得面红耳赤：“吃了秤砣了，您儿就放心哇”。
端红砂坝日军的碉堡，连明昼夜干了两天，干炸了，虽然碉堡被端掉了，却寻不见部队了。倔八股一个人趁夜色，猫着腰，在一人高的高粱地里穿行着，朝丰镇的方向拼命奔跑。
突然，他后面有个人影晃了几下。那年代土匪多，土匪常常趁夜色出来杀人抢东西。
为了不被“土匪”伤了自己，倔八股凭着自己在部队学的本领，几个圈子就绕到这人的后面，想来个先下手为强。他借助微弱的星光仔细一看，前面竟是一个也被打散了的、全副武装的日本兵。
天赐良机，不能让他跑了，我要活捉他。倔八股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，想给敌人个猛不防。
还不等倔八股近前，这日本人却把身子往回一转，很麻利地就把枪口顶在了倔八股的脑门上。倔八股知道今儿个碰上硬茬了，稍不慎就有丢了小命儿的可能。
猛然，他发现自己也穿了一身日本军服。于是灵机一动，很礼貌地向对方点了点头。日本兵一看是自己人，忙将枪筒收回，叽哩哇啦地发话了。倔八股一句也听不懂。便忙示意不要说话。日本兵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，四处望望，两步就靠了过来。说时迟那时快。倔八股趁日本兵点头称是的当儿，凭借自己人高马大，补了一个饿虎扑食，把日本兵摁在了地下。
这件事干得麻利，漂亮，影响很大，倔八股不久就被提升为排长兼营部文书了。
然而，小人物的好运总是稍纵即逝的，就像天边的闪电，晃几下就不见了。
倔八股提升没几天，家书就像雪片似地一封接一封地被人捎过来，而且一封紧似一封地催他回家，说母亲病危，晚了就见不着了。
他把信拿给营长看。营长说：“得回，不回对不住你妈，你妈就你一根独苗，临死见不着，会落个不孝之名的。只是战事正紧，早去早回”。
（四）
其实，倔八股的母亲早在两年前就被国民党顽固军以“共匪家属”杀害了。捎信催他回来，是他爹要给他娶媳妇儿续后。
倔八股真懵了，趴在老娘的坟头上足足哭了一个上午。
然而，父命难违。
他对自己的新婚妻子说：“老寡妇死了独生子儿——这回我可没指望了”。
本意是想说，这回我可让你给拴住了，再不能去打日本鬼子了。但，媳妇儿听了这话，里外不是个滋味。因此，在入洞房的第一个晚上，倔八股就被媳妇一脚踹出了被窝。
啥叫倔八股？“你坏了我抗日的大事，还不叫我顺顺当当来一下，真是‘哈巴狗戴上了牛铃铛——你达装大了’”。
他一生气，把自己的裤子、褂子往身上一搭，脸朝墙睡到了一边，不理媳妇了。后半夜了，媳妇见他还生自己的气，就慢慢挪过去往他身上搭被子。倔八股不领情，一甩手将媳妇的被子扔在了一边，说：“猴子戴帽——还假装好人哩”。
这一甩，把媳妇也甩恼了，抓起倔八股的衣服就从窗户扔了出去：“我看你有多倔，我叫你倔！”。没想到，倔八股爬起来，光着屁股跳出窗户，捡回衣服，说：“外甥打灯笼——照旧”。
从此，倔八股和媳妇儿就一辈子也没怎么说过话。
庄户人天生的诚实，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