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阿婆的爱情
那时候,刚过豆蔻年华的阿婆,大概还不不曾体验什么是忧愁。父亲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米商,于是在那个大多数人对粗布清茶心满意足的年代,阿婆正在她的深闺庭院和锦衣华服中,编织着她的青春。
但这样的平静和富足,在那个动荡的大背景下,显得如瓷器般不堪一击。
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轰然而至,哪管它十里洋场哪管它山清水秀。来不及愤怒,人们恐慌地四处逃命。阿婆家庭院被日军强占为司令部,米店自不用提。偌大一片红土地,已容不下阿婆一根绣花针。
逃亡中,阿婆和家人走散了。随着一股人流,她赤脚跋山涉水,逃到了一个小村庄。
人生的精彩往往缘于变化。然而在那样痛苦的剧变中,流离失所的人们不知道迎接他们的是幸,还是不幸。
阿婆家也不算什么军事要寨,于是局势很快就平静了,可是来时的路,已经回不去了。联接两地的大桥被炸毁了,家人也不知所踪。
可是生活还得继续。自小锦衣玉食的阿婆为了生存,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穷汉子。真的是穷得家徒四壁,只有年龄富裕。他比她大十几岁。阿婆心有不甘,新婚时的红盖头都是自己一把扯下的。
那一年,阿婆十六岁。这一嫁,就是一辈子。
这个汉子,就是我的阿公。可惜我从没见过他,妈妈还没有出嫁他就离开了人世。从照片看来,像是个清瘦、善良、讷于言的男人。
刚嫁的时候,阿婆压根儿不让阿公碰她,阿公也不恼。习惯了优越的生活,面对眼前柴米油盐的困窘,阿婆把气都撒到了阿公身上,阿公也不恼。
那阵子,唯一可以用上的浪漫词汇,大概就是“男耕女织”了。虽然村里其他的妇女都会下到田里干农活,但瘦小的阿公包揽了所有的体力活儿,阿婆从不下地,只在屋里干些家务。
阿婆人缘儿很好,村里的生产队长常常把人带到阿公家开会,围着一盆火一挥手“东香,烧壶水来!”过了些年,就变成“东香婆,渴了!”阿婆就这么年复一年地给生产队烧开水,没有职位也没有报酬,就是好心。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,也要大气一些。
阿公在一边看着阿婆热热闹闹地忙东忙西,脸上开始有了光彩,默默地“嘿嘿”一笑,继续扛着锄头下地去了。
村子很小,有一种原始的美、原始的落后。大片大片的水稻田青了又黄,黄了又青。
在这样的宁静和淡泊中,阿婆渐渐习惯了阿公,习惯了这个寡言的男人对她的好。偶尔听见村里某个饶舌的妇女跟她打小报告,说阿公跟村东的寡妇亲热不已,阿婆还会吃点小飞醋。待阿公回来,二话不说就冲他背上一通乱捶。我相信这不是偶像剧里女主角的撒娇,而是村妇式的撒泼。
阿公也不躲,捶狠了就“哎哟”叫一声,“你这是作啥子?”阿婆杏眼圆睁,将饶舌妇的话复述一遍。“你个老婆子,吃饱了撑的呐!”呵斥罢揉揉自己的背,去放扁担。阿婆一看那个平静样儿,也就信了,嘟囔两句,就算是结束了一场争吵。
阿公不会吵架,也不舍得跟阿婆吵,几十年来也就只会呵斥阿婆一句“你个老婆子”。
那年头没有计划生育,阿婆一共生了十个儿女,活下来四个,二男二女。阿婆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相夫教子中。阿公虽然说话不多,但也喜欢热热闹闹的气氛,阿婆就去山坡上挖了一些美人蕉种在屋边,阿公见了也甚是欢喜。出嫁前熟习的女工也派上了用场,堂屋里专门有个角落用来纳鞋织衣。
有时候儿女拗劲上来,跟阿婆犟嘴,阿公的威严就上来了,怒喝:“有这么跟你娘喊的么!像什么样子”据妈妈说,阿公话不多,不骂人,但凶起来很有威慑力。
阿公依然很穷,抽烟也只是捡别人还没抽完就扔掉的烟头。但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条件的包容和疼爱,才是最大的安全感吧。
村前的河水带走了一载又一载的春秋,阿婆开始越来越依赖阿公。有时候病了,不见到阿公就不肯老实躺在床上。出远门的时候,一定要阿公陪着。不知是年纪大了的人更懂得珍惜,还是感情的酒,越酿越醇。
长年的劳累和抽烟,让阿公走的早了一点,都没有来得及等儿女们赚钱后享享清福。
我无法想象,阿婆发现阿公永远醒不来的那天,有多伤心多绝望。我只知道,在那之后,阿婆整整三年,没有迈出过家门一步,儿女买的新衣也一件没有理会。
岁月西飞,烟寒雨冷无端升起。
寂寞和思念,让阿婆迅速衰老,常常一个人茫然地坐着。好在她的儿女们懂事,努力撑起她残破的天空。
阿婆走的那天,全村的人都来悼念了,原先生产队的那些人更是一直帮忙操持丧事。堂屋和院子里挤满了人,却唯独少了阿公。阿公在时空的那头,脉脉地等着他的妻子。
阿婆临终的时候,只交代了一件事——和阿公葬在一起。
两个舅舅给他俩的坟前栽了一小片美人蕉,硕大的叶子日日夜夜在风中细语。如今,原先老屋边的美人蕉已经被新盖的房子取代,坟前的那一片,却愈长愈盛。
花开的时候,红艳艳的一片如霞似火,随风摇曳,像极了阿婆出嫁时的红盖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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